於幼華

算算日子,從1986年二月到台大報到至今也有二十七個年頭了。中間三度借調到省政府、縣政府及中央政府工作。雖然每週都會回學校上課、指導學生論文,但總覺得有一種很深的疏離感。兩個全職的工作(但只有一份薪水),常讓我有時空異位,角色錯置的感覺。每次路過座落在長興街的環境工程研究所,總會不自禁的望著三樓於幼華教授的辦公室,只是於老師已退休多年,近年來更長住美國,那熟悉辦公室的窗戶已不再透出燈光,停車場上也看不到他那部車齡超過二十年的老爺車。駐足良久,依稀可聞到那熟悉的長壽菸味道及聽到那低沈爽朗的笑聲。近百年來台大校園,老師,學生、入學、畢業、報到、退休的戲碼,年年都上演著。二十多年來,看多了,也麻木了。但碰到自己熟悉人的離去,終究難掩一絲落寞。

剛到加入台大土木系時,於教授已是系上資深的老師,因為環工所那時已脫離土木系自立門戶,因此有十幾年和於教授只是在系務上偶爾碰面的點頭之交。二十多年前的台大土木系是一個非常講究輩份的機構,我們這些後生晚輩,面對系上大老們,只有仰之彌高、敬而遠之的份。因為好友朱文生教授是於老師的晚輩,成天uncle長 uncle短的叫,大伙就因此自動跟著小了一輩,於是uncle成了於老師的代號。於老師本來就老成,也樂得當大家的uncle。

1999年結結實實的追隨宋省長,打了一年的總統選戰。那是畢生的第一場選戰,一群充滿理想的義工,在沒有任何行政奧援的情況下,面對兩大主流政黨的夾殺,打的有聲有色,氣勢如虹,若不是因為興票案疑雲處理的拖泥帶水,我們相當有可能贏得那場選戰,那麼台灣歷史可能因此改寫。現在回想那過程,有血有淚,有哭有笑,酸甜苦辣,刻骨銘心。尤其在最後一週,從期待勝選的雲端,跌入挫敗的淵藪。這個打擊是我人生極大的轉戾點,在此以前幾乎是一帆風順,無往不利。現在則深刻的體會了世態炎涼。在經過一段自艾自憐的階段後,開始認真的思索生命的意義,試圖重新建構人生。打坐、讀經、冥想成了每天必做的功課。在一個朋友聚會的場合,聽說於教授精通紫微斗數和西洋星象學,興起我對這位資深同事的好奇。於是在一個課餘的午後,鼓起勇氣,在沒有預約的情況下,冒昧的去敲於教授研究室的門,希望能向這位長者請益學校所沒有教我們的東西,或能一解心中的困惑。在研究室門打開的那剎那,瞬間串起了和這位長者的「累世」連結,也打開了我人生的另一扇門。

於教授祖籍浙江寧波鎮海--晚清中法海戰的主戰場,非常弔詭的是,清軍在鎮海慘敗,但法軍卻在基隆敗給了劉永福所率領的黑旗軍,連司令孤拔將軍都最後戰死在澎湖。冥冥中似乎為鎮海和台灣之間拉起了一段淡淡的連結。先生出生於抗戰中的四川,成長於台南的總爺糖廠,畢業於台大土木系,赴笈美國獲聖路易華盛頓大學的環境工程博士,是台灣環境工程的先驅。先生一直以台糖子弟為榮,最津津樂道的母校是台糖附設的子弟學校-南光中學,而不是台灣大學。據說他博士畢業後的第一個夢想中的工作是回台擔任南光中學的校長,後來還好因資格不符而作罷,否則可能會因此躭誤了台灣環工界的一些英才。於老師有一位赫赫有名的作家姊姊---於梨華,她的早期作品是我們這一代人耳熟能詳的。但每每言談中,於老師總隱約的暗示他的文筆比姊姊好,彷彿抱怨入錯了環工這一行。據說在一次大陸參訪的行程中,碰到一位大陸的人類學者,告訴他「於」姓源自鮮卑族,從此於教授常以「拓拔」氏自居。仔細端詳,從於老師的五官及個性看來,倒是有幾分北方遊牧民族的樣子。

環境工程究竟不是我的本行,因此對於教授的專業成就無從評價,只聽說曾發明一台臭氧製造機,捐給某個企業做公益云云。於教授出道甚早,桃李遍佈台灣環工界,他們這一行的人,禮數極為周到,人前人後,總是老師長老師短的,和我們水利界的文化不甚相同,但總覺得他們雖然周到而我們較為真誠。於老師有一項其他老師所沒有的專長一算命。他精通紫微斗數及西洋星象學,而且能把兩者融會貫通。據說是早年在南非休假時在大使書架上偶得一書,幾經鑽研就無師自通了。先生論起命來神采奕奕,口沫橫飛。而且有一項職業病,新認識人一定問人家星座,然後就自動評論起來。他沒退休前每隔一段時間總會給我批一張流年、流月,又怕我資質駑鈍不能理解其中奧祕,還會貼心的附上一張解說。準確與否已不重要,但其中充滿了一位長者對晚輩的關懷及叮嚀。這些流年我都妥善的保存著,等退休後再和於老師仔細核對其準確度。精準的話於老師就可以正式掛出幡旗,以此謀生。說不準可再創人生的另一波高峰。於教授寫了一手漂亮的草書,可惜太草了我看不懂,每次都要再三琢磨甚才能了解全意。他文筆極好,但古文記的不多,這是我最常和他開玩笑的話題。 他總不服氣的說,我只會背不了解其中含義,其實我只是故意漏個破綻,逗他開心。今年都快過一半了,今年的流年和那封筆跡漂亮但看不懂的信還沒收到,頓時覺得若有所失。

在那段摸索的日子,經常打坐、冥想、讀經。幸好有於老師在旁關照著,路才沒走岔了。也託他的福得以認識吳美雲、黃永松、王悟師⋯等「道上」的朋友,從此思緒上窮碧落下黄泉,增加了很多自由度,也增長了許多智慧,更因此改變了人生的軌跡和命運。也虧得這些朋友有形、無形的相助,化解了一道道的難關,走在「道上」心裡踏實多了。也深深的體會了天命、命運與運命的道理,了解了人生的偶然與必然,更重要的是有了泰然處之的智慧。這些都要歸功於於老師的有心植樹或無心插柳。

在多年前的一個聚會中,一位「道上」的朋友直言於老師的前世是南宋某得道真人,師承呂先祖。這或許某種種程度解釋了為何先生得以無師自通紫微斗數,及淡薄名利的個性。但納悶的是道人多是仙風道骨,少有如此壯碩的。從此每隔一段時間,於老師總會邀大伙回家ㄧ上指南宫 走走。一則拜謁仙祖,再則尋求指點迷津。或因確有其事,或因心理作用,每次大伙-尤其是夏鑄九 總會得到滿意的答案。或因呂先祖護徒,於老師的收穫總是最豐碩,護短這點倒和於老師十分相像,只要對他的學生有所負面評價,他總會極力為其辯護,若自知理虧,則顧左右而言他。這段和道教的因緣也為於老師的煙不離手找到了理論基礎。他總戲稱以前平日香煙繚繞,薰慣了,所以煙也戒不掉了。

於老師長年推動永續發展相關議題,和余紀忠文教基金會的余範英董事長攜手推動了一系列的環境、水利、氣候變遷及社會公與義的論壇,確實發揮了承先啓後、振聾發聵的功效,對台灣公民意識之喚醒起了相當大的作用。個人忝為基金會的一員,也因而得以認識幾位關鍵的前輩,對往後專業的成長及關注意題的多樣性得到許多啟發。更得以在幾次基金會所舉辦的大陸參訪活動中,足跡踏遍大江南北,殊為人生寶貴的經驗。現在基金會仍積極的運作著,但會場少了一位壯碩的身影及淡淡的煙味,總有遍插茱萸少一人之憾。每次開完會,余小姐總會嘟噥兩句「於幼華這死傢伙,也不曉得快回來做事,不理他了」。

綜觀於老師,是位極有文化素養的科學研究者,雖是位環境工程的專家,但我相信環工絕對不是他的最强項。但先生極為內斂,非深入交往很難窺其全貌。於老師平時待人溫和有禮,但忌惡如仇,只要犯了他的忌諱,不管對象是誰,絕對嚴厲指正,不假辭色。也因此無形中得罪了不少人,也確實吃了些苦頭。好在他遣詞用字極有修為,批評總是點到為止,恐怕很多人被罵了都不知道於教授生氣了。

網球是於老師的最愛,他走起路來雖然龍鍾,但在網球場上,卻身手矯健,判若兩人。每星期一、四晚上八到十點,在台大的紅土球場,定能看到於老師的身影,若未出現,肯定不是出國就是有天大的事情。於老師非常怕熱所以長年像冬候鳥般,夏天住美國,冬天住台灣。轉眼秋天又到了,期待很快能在校園裡再次看到於老師的身影及收到那張字蹟優美但看不懂的命盤。

李鴻源

國立臺灣大學土木工程學系教授,為水利工程專家。
曾任台灣省政府水利處長、臺北縣副縣長、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會主委及內政部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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