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河的昨日今生

從小客廳神案旁就掛著一幅先祖父小學同學李石樵大師所繪的油畫,由淡水遠眺觀音山,寬廣的河面,岸上停著幾艘舢舨。堤防、碼頭都還沒建,八里岸上也沒幾棟房子,這應該是六十多年前的淡水河印象。

隨著時間巨輪的轉動,同一場景在不同時代、不同畫家的筆觸裡,呈現了不同的面貌,堤防建了,房子多了,或晴或雨,或早晨或黃昏,各有不同的味道。過去四十多年來,我曾在不同時間、不同氣候,不同季節下,從觀音山、大屯山、七星山頂鳥瞰淡水河,看著大漢溪這條巨龍從桃園台地向台北奔來,一路聚新店溪和基隆河的河水,終成淡水河。一衣帶水,孕育了兩岸的所有生命。

淡江夕照從清代開始,就一直是台灣八大美景之一。所幸百年來,除了在天際線上出現幾支台北港的吊車有點突兀外,味道並未有太多的變化。

根據清初郁永河所著裨海記遊的記載,台北還是個大湖,我們習慣稱它康熙台北湖。康熙三十三年發生一次大地震,打開了甘豆門(關渡)的隘口,湖水退去,才有了今天台北盆地及淡水河的面貌。三百年對一條河川來說是一個非常短的時間,還沒有足夠的功夫去彫塑它的性格,因此同一河系的大漢溪、新店溪及基隆河,河川坡度相差非常大,基隆河的坡度只有大漢溪及新店溪的十分之一,因此它的泥沙粒徑也較其他兩條支流細很多。同時因為坡度較緩,淡水河是台灣少數感潮段非常長且長年有水的河川,內河航運曾是百年前非常興盛的運輸手段。根據十九世紀初西洋人的遊記記載,淡水河的兩岸多是原始林,平埔族原住民生活在其間。遠方高處可看到漢人的聚落。但隨著大量的漢人移入,開山墾荒,於是原始林化成了一塊塊的茶園及一畝畝的良田,水土破壞的結果,造成河床淤積,於是淡水河從最早船運可達大溪,節節敗退到新莊、艋舺、大稻埕,現在只有在大潮時,在關渡橋以下的河口段,勉強還可以維持正常航行。而且貨運功能已完全消失。我們總愛用滄海桑田來感嘆世事之無常,但從淡水河的歷史來看,滄海桑田正是伴隨人類過度開發的必然現象,也是土地超限利用的代價。

在民國五十年代,只有少數幾條橋連接著淡水河兩岸,新海橋還沒蓋,到板橋全靠幾艘渡船,人、貨甚至自行車,從新莊老街的碼頭上船,船夫利用一支長竹篙,不一會功夫就到了現今板橋浮洲里的沙灘上。接著就是一段漫長的徒步,才能到達板橋街上。那時工業並不發達,家庭污水藉著河川的自淨能力,已足足有餘,因此河水清澈無比,各式的魚蝦在渡船的兩岸悠閒的游著。農業時代,每個人都忙於生計,因此也看不到悠然垂釣的釣客。印象中的台北橋還是條像西螺大橋般古樸的鋼橋。桁架的意象透露著時光的刻印及歷史的滄桑。曾幾何時,隨著時代進步,這座老橋被一座沒有個性的鋼筋混凝土橋給取代了,跟著消失的是兩岸的碼頭意象及特有的台北大橋頭文化。

近五十年來的淡水河發生了幾件重大事件,徹底的改變了它的命運。首先是石門水庫的興建,攔住了大漢溪大部份的水及泥沙,造成三峽以上的河道的嚴重沖刷,五十年折騰下來,河床上泥沙已蕩然無存,僅剩祼露的岩盤。

接著翡翠水庫的興建,又對新店溪河系帶來致命的一擊。水庫的興建固然解決了缺水問題,帶來了富裕,減少了洪患,但對河相及生態的衝擊卻不是工程手段可以彌補的。是身為水利工程師的我,心中最大的拉鋸。在大台北防洪工程未完工前,淹水是台北盆地最大的夢魘,小時候每年都有那麼兩三次水會淹進家裡來,好在那時我們家已是磚牆,耐得住泡水。但隔壁的土埆厝就在一次淹水中倒了。當時尚有美軍協防台灣,根據美國陸軍工兵團專家的建議,認為關渡的隘口太窄,造成退水不易,是淹水的主要原因,因此建議將隘口炸開。但萬萬沒想到淡水河感潮段非常長,在颱風時潮差可高達三米,這一舉措不但沒解決淹水問題,反而造成大量海水倒灌,關渡及五股地區的大量良田一夕間全泡在鹹水裡,成了今天的紅樹林及五股垃圾山。從現在的水利專業知識看來,感潮河段的海水入侵最根本的常識,關渡隘口固然是排水的瓶頸,但相對的也是防止海水入侵的屏障,如此重大決策,必須經過非常仔細的水工模型試驗論證,方能定案,為何仍犯如此大錯,百思不得其解。

淡水河中下游河幅平均約四百公尺,但在台北橋附近突然縮為一百五十公尺,成為阻水的瓶頸。當初在研議台北防洪方案時,有考慮將這斷面擴充到四百公尺。但三重已是人口稠密的商業區,這方案必需進行大規模的拆遷及徵地,將會對社會帶來巨大的衝擊。因此退而求其次決定在二重地區闢建一條新的河道,即二重疏洪通,希望在大洪水來襲時,部份的洪水可以藉由疏洪道直接排入關渡橋附近,可降低台北橋附近水位,舒緩兩岸的淹水潛勢。二重埔雖然沒有三重埔那麼般的人口密集,但也是一個具備相當規模的城鎮,因此也需要大規模拆遷。據參與執行的水利署同仁回憶,在拆遷的執行過程,被遷的住戶和執行拆遷的公務員都抱頭痛哭。更不可原諒的是這些拆遷戶的補償及配地作業,是將近二十年後,我擔任省水利處處長時才完成。造冊完畢後交給當時的台北縣政府執行,又拖了好多年才完成。但許多長輩已等不及看到這些微薄的補償,含恨抑鬱而終。

1987年一場琳恩颱風,造成台北東區嚴重水患,當時認為基隆河在內湖、南港的河道過於蜿蜒是造成淹水的主要原因,於是開始規劃基隆河截彎取直工程,贊成及反對雙方經過多次辯論,最後贊成方獲勝,台北巿濱江街一帶才得以擺脫過去雜亂無章的陰影,同時造就了大直及內湖新的都會區及大片的河濱公園。接著就是中山橋要不要拆除的難題,在古蹟保存及河防安全兩派長達數年論證,再加上水工模型試驗的再確認,最後為了河防安全考量,忍痛拆去中山舊橋,改造一痤樑底較高的新橋,才有了今天的面貌。

從六、七零年代開始,淡水河是台灣公共建設主要的砂石來源,河上有許多抽砂的船屋連著長長的管子,因為長期的超抽砂石,造成河床嚴重沖刷,十多年折騰下來,中興橋終於在一次洪水事件中斷了。經過水利局第十工程處仔細測量,發現沿河的橋樑都面臨不同程度的局部沖刷,其中剛完工的關渡大橋附近已沖出一個近三十公尺深的大洞,已嚴重的危及橋樑的安全。但砂石業者背後多有強勢的民意代表撐腰,令十工處進退維谷。我和十工處的許時雄處長商量的結果,由十工處委託台大水工所針對淡水河進行一個完整的分析,再根據我們的結論,將淡水河的砂石全面禁採。如此才將包括關渡大橋在內的所有橋樑搶救下來。但砂石業迅速的往中南部的河川漫延,不出幾年將濁水溪從一條嚴重淤積的河川變成沖刷性河川,印象中二十多年來頭前溪橋,里港大橋,高屏大橋就斷了許多次,甚至一度危及中沙大橋的安全。但相對的目前淡水河所面臨的卻是大量的淤積,除了對河口段的航運造成影響外,也對花巨資所完成的台北防洪計劃的效果打了一個很大的折扣。

水污染過去一直是淡水河最大的痛,一部份河道甚至已達重度污染,1986年剛回台大任教時,曾在環保署擔任好幾年的顧問,那時正在籌劃一項非常時髦的計劃,叫海洋放流工程,將淡水河中游的污水直接透過系列的截流站送至八里污水處理廠,經初級處理後,再利用放流管排入台灣海峽。根據現在的觀點,這是一項非常昂貴且不永續的方案。因為將污水截走處理完後海放,困然可以解燃眉之急,但淡水河裡仍有大量未被截流的污染源,水質仍然不佳。同時大家忽略了,淡水河是感潮河川,當上游的來水量減少後,海水自然會隨潮汐上溯,造成鹽分入侵。更遑論海放管的長度是否足夠將初級處理後的水排入夠遠的海域?這些水會不會被潮汐再帶回來?會不會因此影響了台灣海峽的水質?這些非常複雜且跨了好幾個專業的問題,在當時並沒有仔細論證,就貿然施工了。

2003年左右,我應台北鳥會及關渡自然公園之邀,嘗試利用生態的方法,改善穿過公園的兩條小溪,貴子坑溪及水磨坑溪的水質。我們設計了八公頃的人工溼地及一座礫間廠,成功的處理了5000 噸一天的生活污水,只花了1300萬台幣的工程費,這費用大約是一座集中式污水處理廠十分之一不到的價錢。更值得一提的是,人工溼地和自然公園完全相融且處理過的水又再流入河道,成為景觀用水。經過多年的研究,人工溼地及礫間處理已具備非常成熟的設計規範。我在台北縣服務這幾年,我們總共建了三百公頃的人工濕地及礫間廠,一天可處理30萬噸的生活污水,節省九成的工程預算,同時製造了三百公頃的公園交給學校及社區做環境教育。

再加上鐵腕拆除了近三十座的砂石廒,幾年努力下來,淡水河的大部份河段水質終於降至低度污染,許多指標性的魚種,如和尚魚,再現蹤跡,還給它應有的生命力。

淡水河的潮汐週期約十二小時四十五分鐘,二十多年前我們受十工處委託,進行了三場全潮測量,量測整個潮汐週期水位、流速及鹽度的變化,範圍從新海橋、中正橋、百齡橋到河口,總共動用了十七艘舢舨及數十位同學。大伙結結實實的在船上待了十三個小時,感受漲退潮過程的水位及流速變化,日出時第一道陽光灑在水面及觀音山上,伴隨陣陣暖風撫面,心理頓時洋溢著幸福的感覺。日落時看著一輪暗紅的太陽消失在地平線上,觀音山美麗的夕陽餘暉逐漸被黑色的山影取代。此時海面吹來陣陣充滿著肅殺氣息的涼風,強烈的孤獨感油然而生。所幸不久兩岸逐漸燈火通明,由船上遠眺,又是另一番朦朧的美麗。淡水河一天,一年,十年,百年的變化可以如此巨大,可以如此美麗,也曾如此污濁,可以帶來巨災,也同時灌溉著千畝良田,滋養兩岸的黎民。相信千百年後,河水仍會持續的流著,我們要在與它共存的數十年間,留下什麼樣的足跡,後代子孫在看,上天在看,自己的良心在看,可不慎乎?2014。10。13

李鴻源

國立臺灣大學土木工程學系教授,為水利工程專家。
曾任台灣省政府水利處長、臺北縣副縣長、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會主委及內政部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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