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展:透過社區力量建構韌性社會

在台灣,社區營造不是一個新興的概念,但卻是一個隨著不同歷史階段與社會狀況而持續更新的參與方法和過程。若我們將1994年政府部門提出「社區總體營造」政策做為一個分界點,於此之前,在台灣經濟持續成長、政治愈來愈民主化的過程中,民眾對於生活品質的要求也逐漸覺醒,不論都市或鄉村,民間的社區行動往往在未獲政府大力支持下悄悄生根,甚至因反抗國家與資本家權力而風起雲湧,有為提昇生活品質為目的的「社區發展協會」、有為反污染而成立的「愛鄉協進會」,以及為維護地方傳統特色的「文史工作室」等等。顯示出「由上而下」的威權時代已逐漸走入歷史,而「由下而上」的公民社會時代正開始受到重視。

1994年政府文化部門提出「社區總體營造」,一方面著眼於台灣民主政治轉型的必須,另一方面則是對於日益蓬勃的民間社會力的回應,其所宣揚的「新故鄉運動」、「生命共同體」,對台灣社會本土意識、人本意識、共同體意識的奠定有其推波助瀾的效應。爾後以「社區營造」為名的政府施政,不僅限於文化部門,更拓展出多元的社造面向:諸如產業發展、社福醫療、社區治安、人文教育、環境景觀、環境生態等等(六星計畫)。又如針對突發性或議題性的重大事件或社會趨勢,例如九二一大地震、八八風災與農村再生、藝術介入、都市更新等,社區營造的概念也扮演了一個整合的平台,讓各種不同的需要、匱乏、衝突與矛盾,在這個平台之上進行協調與對話。

2014年的此刻,當我們階段性總結這二十年社造政策的發展,雖然這二十年來的社造理念在台灣各地的確改變了社區發展制度、內涵及樣貌,但是從人、文、地、產、景等面向的現地觀察及訪談,仍然有許多問題需要檢討與釐清:

人(人才培育與自主治理):社區缺乏自主性及社區願景;社區人口老化,缺乏青年人力及新移民的落地生根;社區學習力與創造力停滯不前;社會資本無法累積,多元網絡無法串連;老中青世代經驗傳承不足;缺乏法制化以落實地方自治及地方治理。

文(文化保存與發展):全球化削弱地方性及在地認同感;缺乏社區自明性;有形與無形文化資產未妥善管理維護;族群文化無法保存;缺乏貼近社區需求的創新想法及作法;地文文化及地方記憶的污名化。

地(友善且宜居環境):社區無法因應失序且驟變的災難;社區環境不友善且不永續;社區環境無法負荷高齡少子化的社會新型態;安全社區的共識不高;無法有效監督與評估社區防救災工作。

產(社區產業與社會企業):區域發展不均,貧富差距拉大;社區產業與在地連結薄弱;針對高齡與新移民社會,如何發展新型態經濟模式;社福醫療資源未社區化;社會企業責與社造化未落實;缺乏都會與鄉村跨社群網絡。

景(社區空間及地景):社區地景單調一致化;社區公共空間缺乏管理;社區過多的人工設施物;居民很少參與社區景觀營造;社區缺乏永續經營理念及作法。

回顧社造二十年來所遭遇的議題與瓶頸以及因應已經發生並且必然加劇的變局,我們必須綜整出一個新思維:社區營造應透過社區力量建構「靱性社會」(resilient society);也就是在全球化及全球暖化的雙重壓力下,社區面臨不同(且往往是嚴重且迫切)的挑戰時,如何透過社區力量,建構具恢復力的永續社會,從而可以在災難、危險及反常現象發生後,快速的恢復、再生,並回到正常運作且永續的社區。

恢復力的概念早期從力學領域發展而來,係一個系統經過短暫的擾亂回到平衡狀態的能力。也有學者借用生態學及社會學的詞彚,將恢復力定義為個人、企業或系統,在面臨巨大的環境變化時,維持核心使命與完整性的能力。恢復力是動態且複雜的系統,其特徵為複雜的發展路徑、逐漸及快速變遷的交互影響期間、回饋及非線性動態、發展路徑的轉換,以及這些動態關係如何在時間及空間尺度上交互影響。

此外,由於氣候變遷的範圍廣泛,其對地球環境的衝擊也包括人類社會快速全球化與互相依賴的交互作用所影響的結果,為了減少潛在威脅的風險和衝擊,並增加居民的居住安全與福祉,社區必須更具有恢復力才能正面準備應對措施。而具有恢復力的社區在遭遇災難事件後較能快速恢復基本服務及社會、制度及經濟活動,對環境變遷也較有調適的反應能力;易言之,恢復力同時也是環境系統在經歷擾亂及維持運作中,整體容受力的表現。

而脆弱度研究的演變,已經從單純評估地方社會脆弱度以企圖彰顯人類面對災害時的能動性(agency),逐漸轉變為對被生產的脆弱度知識和決策間關係的關注,前者被歸納為知識生產,而後者則可歸納為知識應用的過程。之所以脆弱度研究會有這種焦點的移轉,主要是因為專家學者察覺到近來大量累積的脆弱度研究成果並沒有如期地讓各種減緩策略與措施發揮作用;換句話說,即是當前脆弱度知識生產與應用之間所出現的斷裂關係,阻礙了災害風險管理機制的運作,這個現象若置於當前全球化及全球暖化的趨勢下來看,可能成為影響社會難以永續發展的關鍵要素。

潛在風險的範圍包含全球化及全球暖化導致的災害,而人類的社福制度即是隱性恢復力的第一道防線。恢復力對社會實質面評估的層面就是了解人類對脆弱度的敏感度,社會學家更強調恢復力的範圍需包含大眾的社會經濟恢復力、民眾精神恢復力、硬體建設及基礎設施的實質恢復力,以及整體都市系統的生態恢復力。因此,面對詭譎多變的自然環境時,也不可忽視社會經濟條件所建立的應變災害機制及恢復力應對能力。事實上,某些社區能從失序反常中迅速恢復,便是得到有效的社會網絡之幫助及公私部門的支援。

地球上有許多重要的系統(包括生態系、社群及金融市場等),往往具有「堅強但脆弱」(robust-yet-fragile)的特質,他們可以堅強地抵抗一般的失序反常現象,但一旦遇到罕見又意料外的問題,就變得很脆弱。我們在台灣各地社區的第一手現地觀察及深入訪談,也證實了許多社區也呈現了堅強但脆弱的特質:一方面深信社區已具備面對各種挑戰的能力,因而把「危險當風險」,認為氣候變遷及全球暖化議題(危險)不見得會發生(風險);另一方面,社區一旦面臨罕見且意料外的衝擊(例如氣爆或強降雨),便呈現出失序、脫軌、群龍無首,且互相推諉的脆弱現象。

不同社區當然必須面對不同的議題,這些議題有些是社區內部的議題(例如公共空間管理、社區經營手法等),有些則屬於更大尺度的社會經濟結構問題(例如高齡少子、產業凋零、環境污染等),但都是社區堅強但脆弱的面向,也是社區營造時必須注意的課題,如此才能建構脆弱不侵的靱性社會。一般而言,系統如果是複雜的、集中的、外生的及同質的,往往會擴大其脆弱度;但如果系統是合宜的、分散的、在地的且多樣的,便可以增加恢復力。就此而言,系統之所以能快速恢復,就在於有活力、意志力及生存力,因此,如何讓社區更有活力、更具意志力、更具多樣化、更能信任合作,便能建構一個靱性社會,這也是社區營造未來應戮力以赴的新方向。

李永展

美國密西根大學環境規劃博士學位,曾任桃園縣城鄉發展局長、桃園縣桃園市副市長、文化大學與政治大學教授、國家永續發展委員會委員、台灣社區營造學會常務理事、綠色公民行動聯盟理事長、台灣環境資訊協會理事長,專長為永續發展、環境保育、城鄉及社區規劃、環境行為
曾獲頒教育部「新校園運動貢獻獎」及都市計畫學會「都市計畫獎狀」;著有「永續發展策略」、「永續城鄉及生態社區:理論與實務」、「永續國土.區域治理.社區營造:理論與實踐」、「藝術進入社區:台北事件簿」等書
2022年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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