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的優先性

最近幾年我常常需要針對台灣各大學中人文領域的發展提出建言,但是,我能說的話其實非常有限,往往說過一兩次就覺得語塞。我最常提到的幾點是,要給在大學裡的人,一、有懶散的空間,二、有取之不盡的圖書資源(不管是本身的收藏、館際互借或數位資料),三、要有好學者或大師,四、要有充分的交流、閱讀或討論的風氣,五、要有一種「勁」,或是內在動力。我過去一度認為《基督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似乎在說一種可以稱之為「心原力」,或ethos的東西,可以具體化為「勁」。但是近年來,我已經注意到「勁」固然要緊,可是政策工具也非常重要。

在這篇文章中,我想談的不是上述的問題,而是另一個現象。在大學中瀰漫著一種風氣,希望人文與科技盡量結合。對於這一點我並無異見,譬如在一個電腦研究非常出色的學校,它的藝術系如果能用心發展電腦藝術,並突出成為一個特色,或是在法律方面發展科技法律,管理方面發展科技管理,確實順理成章。而且我個人也深切了解現代科技所造成的掀天揭地的變化,已經大幅地改變了「人文」的地景,逼迫人文學者進行深刻反思。

但是我對一種似是而非的論調卻不無疑問——即在這種環境之下,人文學科的主要發展目標是與科技結合。人文與科技之間能水到渠成的結合最好,但是那不是人文的唯一目標。

人文強調人之所以為人的一些基本的東西。如人的主體性及人的尊嚴、人之道德修養及各個方面自我提昇或自我完善的自信與能力,以及人如何增進生命的豐富性等。近代的物質文明,追根究底也是為了豐富人的生命而產生的,怎麼發展到現在變成好像是人文必須要儘可能與科技結合才獲得其意義?而且我們可以想像,如果把人文與科技過度綁在一起,那麼如果有一天某方面的「科技」出了問題,「人文」的部分該怎麼辦?

事實上人文常常是引導、刺激科技發展的重要驅動力,人類歷史上許多有創新性的探索是人文的興趣與要求促動的。譬如在數位典藏、地理資訊系統(GIS)的技術發展中,有許多最新、最尖端的發展是為了解決人文方面所提出的要求。以統計學為例,過去總是根據假設模擬,但目前統計學有一個趨勢,是對研究實際問題感到興趣,而社會學領域中所進行的大型社會網絡研究,透過實際、大量的樣本發現人的聯結方式的一些非常有趣的現象,給物理、統計學者很多新的刺激。

人文與創造力之間也有密切的關係。我很喜歡閱讀席勒的詩:「通過美的晨門,我們進入真的領域。」席勒可能是說藝術(如詩歌、戲劇)的經驗更能用來喚醒人們,使其意識到自己的道德本性。但我主觀認為這首詩也有另一面的意義,即通過「美」,也可能更方便地進入創造嶄新知識(真)的領域。

我個人反對單純要求人文與科技結合,或是向科技靠攏,以便取得愈來愈相似的面目;而是認為人文的一個重要目標是要不斷地問人之所以為人,如何豐富人類的精神生命,以及「人文」究竟是什麼這些重大的問題。這是對科技時代人類心靈最大的滋養,也是對科學創發的重要助力。

套一句日常用語「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我相信沒有人文素養或違逆人文要求的新科技終究行之不遠。即使考慮到產業,凡是涉及市場、涉及消費的部分都與人文社會方面的內涵有關,包括「臉書」(facebook)在內的許多新發展,背後都有強大的人文需求。如果對某個地方的歷史傳統、美感、社會心理了解不深,就很難把商品銷售到那些地方。如果對美沒有感覺,在許多高度競爭性的商品世界中(如手機),就不可能贏得市場。台灣在高科技的生產製造方面雖然傲視全世界,但凡涉及通路、市場、品牌這些方面就拱手讓人,也是因為對西方或其他地區的人文社會把握不夠深入,沒有能力或信心進入這個高附加價值的領域。

總之,人文與科技互為主體,應該處於對話性的關係,而不是任何一方的附屬品。

王汎森

臺灣大學歷史系學士、臺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士
現任: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兼任教授、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兼任教授
曾任:
中央研究院副院長、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主要從事思想史、學術史及史學史研究
關心過去因政治壓力或主流論述的壓抑而忽略的雜音、沉晦不明的歷史現象或思想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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